在现代社会人们的眼里，静脉输液是一项被普遍接受的医疗服务。每当呼吸道疾病，或者肠胃道疾病好发的季节，各家医院急诊室人满为患。即便在走廊里，也能见到一排排的病人，躺着的，也有坐着的，乖乖地伸出手臂，或者露出手背。他们的静脉插上针头，连上一根输液管，一只输液袋高高挂在输液架上。他们在接受静脉输液。老百姓习惯用话，称之为“打点滴”，身旁常有家属护卫，一副神圣不可侵犯的姿态。静脉输液是一种常见的现象，对外科和内科重症病人都是一项行之有效的基本治疗。

荷兰教授Can Ince不愧为富有联想力的人。他让我们回顾人的一生。从呱呱堕地之日起，每个人都需要母乳喂养，也需要喝牛奶。奶瓶是婴儿生活的必需品。长大了，要喝各种饮料，茶水、啤酒或者碳酸饮料。瓶装的、罐装的，青年、壮年更是爱不释手。等到垂垂老矣，胃肠道消化和吸收功能衰退，再也享受不了大快朵颐之乐。及至重病缠身，生命岌岌可危，每个人都离不开这只静脉输液袋，输液管道成了“生命线”。Ince 教授在做学术报告的时候，萤屏上显示出：“奶瓶- 饮料瓶-输液袋”那张幻灯片。他没有开玩笑。

我们不可能过分简单化地把人的一生归纳为“奶瓶——饮料罐——输液袋”。人的一生远比这些瓶、罐、袋更为丰富，更为多彩。每个人的一生，不论是大人物、小人物，每天都在生产故事。所以有那么多的历史，那么多的小说，那么多的悲剧和喜剧，那么灿烂的文化。

不过，让我们回过头来想一想，静脉输液这件事。为什么当初有些人会想到把液体通过静脉灌到人的身体里去？这有点像在提问：为什么当初有些人会想到把那张牙舞爪的螃蟹抓来吃？世界上真是有着一些异想天开的怪才。从认识上的探索，到萌发新的理念，然后，经过动物实验，应用在临床实践，取得了确切的效果，怪人们经历了一番艰辛的挫折。

故事可以从这里说起：1831年，英国人W. B.O`Shaughnessy发现霍乱病人大量腹泻和呕吐，丢失的水和盐分是惊人的。他建议静脉补充盐水。乍一听，这个点子像天方夜谭的医学翻版。谁信？无巧不成书。1832年，苏格兰人 Thomas Latta硬是通过静脉，胆敢给霍乱病人输入 3 公升液体。此乃破天荒之举。病人症状明显改善。输液终止，呕吐腹泻继续，5小时病人死亡。Latta用静脉输液，为霍乱病人治疗。2/3病人死亡的结果，使其备受质疑。医学界盛行“毒血症”之说。生理学界认为输入的氯离子是毒物。错误的理论假设，长期占据着学术垄断地位，阻碍了输液治疗的改进和实施。

1920年MacCallum及其他学者通过幽门梗阻、肠梗阻等动物模型，证实大量钠与氯化物的丢失，会引起血液电解质紊乱。而输入氯化钠液后，实验动物存活率提高。1936 年，Gamble与Ross静脉输入生理盐液，实践证明治疗有效，破除了迷信。然而，到了1944年，Coller等不同意，在手术当天以及术后两天，静脉输入盐液。在一段时间内，限制钠盐成为标准治疗。1961 年，Shires经同位素测定，发现大手术后人体的有效细胞外液减少28%，这一发现终于打破了术后严格限制输入盐液的 “禁令”。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

在现代社会，医疗服务发展到今天，谁也不至于大惊小怪，对静脉输液说三道四、横加指责。但是，当年“毒血症”之说把静脉输液拒之门外，塀弃60年之久。从1832年Latta初次尝试，到1936年Gamble等取得成功，整整相隔100年还多一点。据我的记忆，在上世纪50年代到60年代初，国内有些医院手术室曾经有过这样的怪事，只供应5% 葡萄糖液，不供应生理盐液。开创静脉输液，固然煞费苦心。尔后一点一滴的改进，也是举步维艰，得来全靠下功夫。

这个故事很有趣。特别在今天，在大声呼吁发展创新思维，培养具有创新思维的人才的今天，上面这段小故事，耐人寻思。可惜知道的人不多。临床医师忙于门诊、急诊、手术、读不完的书、上课、写论文、国内国外学术交流，奋不顾身。他们没有这份雅兴，把时间花费在写这段故事上面。即使写故事，最终编在教科书里。不是文学作品，不是秘闻轶事，鲜有人问津。

文学家们身体健康的时候，需要思考的问题太多，可以编写的故事不少。他们可以喝可口的碳酸饮料，品茗茶的精品，没有理由去“青睐”那只别扭的输液袋。当文学家的血肉之躯受到疾病攻击的时候，迟早有一天，不管愿意或者不愿意，输液袋会自动地出现在他们的眼前。到了那个时候，却使不出人之初吃奶的力气，碳酸饮料提供的高热量已经消耗殆尽，而胃肠道根本接纳不了烤鸭、涮羊肉，甚至鸡汤、米粥。到了那个时候，那只输液袋就能闪出熠熠的生命之光。文学家中间很可能曾经有人，突发灵感，想写出一两篇散文，随感、或感悟之类，以启示后人。惜乎，热卡不够，血流灌注太少，大脑缺氧，何来文思横溢？话也不清了，怎么写出文章来，终成遗憾。新闻媒体忙于搜索社会不良现象，以爆光引发轰动效应，唤起社会良知，可能无暇涉及问题的更深的层面。

当今社会对医学科学和医疗服务提出新的需要，需要创新思维，需要有创新思维的医生和护士。因此，医学界需要振奋精神，改进医学教育，倡导民主学风，鼓励公平和公开的竞争，为培植具有创新思维的人才，提供土壤。同时，也需要社会舆论的理解和支持，十分希望文学家们，教育家们，以及新闻媒体，把视野放得宽大些，把眼光看得更远一些，用更多的爱心，来关注医学界和医疗服务领域的生活和故事。这方面的需要是双向的，互动的，意味着巨大的挑战。对静脉输液这段小小的故事，我们不妨想得更多一点。